番外二 蝶恋花，却话春景年年好（2 / 2）

阿兰破涕为笑：“您说得对。”

“走吧，寺里有一间客房，可容你暂且休憩。”

童帮阿兰一块儿抬水入屋，还给她置办了新晒的被褥。

如今的安逸，仿佛做梦一般，阿兰很欢喜。

童要回殿宇继续诵经，阿兰忽然问他：“您不老不死的话，要多久才能成佛呢？”

“不知，一切得看天意。”

“您……是人吗？”阿兰觉得，眼前的童，说是得道的凡人，又不大像。

童无所顾忌，只轻声道了句：“不算。”

“也就是说，您没有真正当过人吗？”

很有见地的一个问题，童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
良久，童道：“我奉佛命，入世历劫，何时得了道，何时便能修成正果。”

阿兰明白了，童不是人，他不过是想修成神佛，但他明明行善积德，结下很多善果，佛法无边，却仍旧滞留人间，入不得天门。

阿兰怯怯地说：“您有没有想过，为何神佛要您入世？”

“阿兰姑娘有何见解？”

“或许，佛祖是想让您真正当一回人。”

她一语中的，是童从未思考过的方向。若是修道，何处都能修行，神佛却偏偏引他下人界。

童原以为，佛陀是要他普度众生，消除苦厄。但后来，他发现众生的苦难乃是轮回，凡人各自修行自身的磨难，亘古不变，也无须神佛特地来度。

善恶皆为因果。

那么，他入世，究竟要习得什么呢？

若真如阿兰所说的那般，佛家要他体验爱恨嗔痴呢？唯有爱忧苦恨诸般尝过，他才能成佛。

头一次，童向旁人请教：“人是什么样的？”

“人啊，会哭会笑。”阿兰忽然想到了留在山寺暂且避难的法子，“我、我教您怎么做人，您暂时收留我一段时日，好吗？”

“好。”童笑着应允，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将阿兰逐出山寺。

02

阿兰为了留在山寺里，果然绞尽脑汁指点童做人。

她等童做完功课，心踏入殿宇：“您忙好了吗？”

童朝她一笑：“嗯。”

“那咱们去后山走一走？”

“好。”

听得这话，敬蒲连连叹息，心想：这个女施主真是精怪，竟勾得他清心寡欲的师父日日荒废佛法！他还等着有生之年能见到师父羽化成佛，他好以门下弟子的身份沾光呢！今日这般，也不知他还有没有足够的寿元能够熬到那一天。

敬蒲自然知道童不是寻常人，哪个凡人能六七十岁容颜不改的？师父分明就是有大能耐的佛子。

阿兰之所以敢出山寺，是因为她知道那些军将没在这一带山区寻到她，便下山了。

她原本还在想，此前她急中生智，为了留在山寺，同法师说教他如何当人的那番话，是不是太恶劣了？但看法师近日和她一道儿出入还算欢喜的样子，阿兰心间的负罪感减缓不少。

入了夏，日头炎热。

阿兰邀童到山涧抓螃蟹。

童颇有些诧异：“你还会这个吗？”

阿兰羞赧地摸了摸鼻尖：“虽说我不会做饭，也没做过家务。但从前一团孩子气，摸鱼抓螃蟹总会点。云娘看不住我的时候，我就和村落里的大孩子一道儿下水摸螃蟹。”

她褪了鞋履，正要解下罗袜时，隐约想起法师应当也算是个男人吧，那在他面前脱去鞋袜，是不是很不得体呢？

“怎么了？”童见她犹豫，迟迟不肯下溪涧里戏耍，疑惑地发问。

阿兰的脸莫名一红。她慌忙摇摇头，笑答：“无事！就是水有些凉。”

“要不就坐溪边石头上吹风？”

“不行，我还是想玩的。”阿兰如梦初醒，一本正经地说，“人啊，就是玩心很重的。”

童似懂非懂地颔首：“好，那便遵从你的本心去做吧。”

清俊端方的郎君含笑望着她，说出的话语绵软，总觉得带有莫名的宠溺。

明明，应当说是慈悲。这一份温柔，不独独给阿兰，还给百态众生。

阿兰古怪地撇了一下嘴角，她似乎有点嫉妒起众生了。

她不敢陷入这种情绪太久，还是低头，翻找溪石底下的螃蟹。

溪水溅上阿兰的脸，日光从婆娑树影漏下，洒在她纤细伶仃的脚踝，好似一点点碎金。她仿佛一尾快活的鱼，在波光粼粼的池中游动，那样恣意、美丽。

年轻的僧人面上笑意更浓，他凝视着阿兰，忽觉今日的风更为和煦了。

做人是这种感受吗？享受一片叶、一阵风，感恩万象。

入世，真好。

直到阿兰一声惊呼——

“啊！有蛇！”

恍惚间，童已折枝飞来。不过指尖猛然一刺，龇牙咧嘴的毒蛇便被他掌中的树枝刺穿，断成两截。

血溅上他的僧袍，阿兰愧疚地牵起他的衣，泪如雨下：“我、我对不起您！我让您杀生了！”

她毁了童的善业，她罪无可赦！

怎料，童还是温文一笑，揉了一下阿兰的发：“人都有偏袒的好友吧？我这般庇护你，是否更像一个人了？”

“什么？”阿兰被童这话惊呆了，他半点没有生气，反倒用话宽慰她吗？

阿兰抚上胸口，沉寂许久的心房又开始浸满了蜜，她的心跳好快，近乎窒息。

她想，一定是夏日的风儿喧嚣，暑气太重，才会令她头昏脑涨，起了“歹念”——她竟然觉得，葱郁草木间的童眉目如画，好看到牵动了她的心神。

经过此事，两人都没有再玩闹下去的心情。

阿兰心事重重地跟着童回山寺，进庙门前，她发问：“若您伤了活物，于您本身，会有坏处吗？”

童摇了摇头。

“没有吗？”阿兰欣喜。

“不知。”

“啊……原来是不知道啊。”阿兰失望。

童说：“我累积了十世的功德，如今像肉眼凡胎的俗人那般犯了错，应当会减去一桩功德吧。”

阿兰又高兴起来：“您都积攒了这么多功德了，少一件应当是无伤大雅的事。我日后会努力行善，帮您补回来的！”

“看啊。我度化了你，今日已多添了一桩功德。”

这话又掀起了阿兰心中的涟漪，她从来不知，原来法师是这样柔情的人，仿佛她此刻的心乱，也是对他的亵渎。

不敢贪图，但好想作恶。

阿兰红着脸，逃回寝房，闷入了被窝中。

这一夜，不只是阿兰难以入眠，就连童诵经也分神了几次。

他对宝相庄严的佛像叩首，祈求神佛点拨。但山寺静悄悄的，佛陀不在人间。

童会想到阿兰，想到她笑得天真烂漫的模样。为何呢？他该对众生平等，思忆万物，而不是偏爱她。

一年后，阿兰的旧部寻到她。

王朝颠覆，她的部将们夺回皇权，急需阿兰回去平定局势，她是前朝血脉，理应登基，一统天下。

阿兰成为女帝，也就是说，她和童的缘尽了。

山寺本就是幻梦般的一场缘，梦醒了，幻境就碎了。

阿兰是渴望童拦一拦的，可他仍站在石阶上，如初见时那样笑得温柔。

那一瞬间，阿兰忽然懂了。

法师属于苍生六道，不独独是她的僧人。

她释怀了，朝童笑得浪漫：“多谢您此前的庇护，愿您早日得道，佛法大成。”

“保重。”

“保重。”

童目送阿兰离开。

她属于那个绚烂的人间，而不该留在凄清的山寺里。

没了阿兰，童也会有些许寂寞。他忽然想到了方锦，那个将他孵化出来的母亲。她曾经也很寂寞，因为失去了爱人。原来，习惯身边有人以后，再回到独身一人的时候，总有点不习惯。

几年后，敬蒲圆寂了。

他恳求师父在他死后，烧了他的肉身。因为这样，他的魂魄也会随着烟尘升天，他离佛陀便更近了。

童是笑着送走敬蒲的，在弟子临死之前，他告诉了敬蒲一个秘密——

“你所做的善事，神佛悉数看在眼里，诸般神明亦会称颂你。”

“是吗？原来都看着呢……”敬蒲笑了，很开怀的样子，他这一生很圆满。

童在寺庙里等待鬼差来勾敬蒲的魂，他问过黑白无常，敬蒲下一世会如何。

鬼差们知道童即将有大造化，不敢造次，老实地道：“您的弟子其实佛缘不深，误打误撞侍奉上您。下一世，他不入佛门，而是成了富贵的世家子弟。虽没入道，但一生顺遂，儿孙满堂。”

“这般也很好。”童送走鬼差，再次坐回殿宇之中。

寺庙里唯一一个需要吃饭的人死了，伙房便空了下来，灶膛里也布满了蛛。

五年后，童收到了一份请柬，是阿兰送来的。她成亲了，夫婿是世家大族，她虽为女帝，却需要广纳后宫，为皇姓开枝散叶，也需要以联姻的形式稳固帝座。

童想，阿兰虽告知他人生大事，但她未必希望他真去吃酒宴。

阿兰的婚事身不由己，她狼狈无措，不想他看见。

童没有去，他虽怜悯阿兰，却不会掺和凡人的因果。

童去见阿兰的那一日，阿兰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妪。

她将国家治理得很好，也把帝位传承给了子女们。她不再深居宫中，而是在宫外的山庄里清闲度日。

她不敢叨扰童清修，弥留之际才寻的他。

幸好，这一回的请柬，他没有拒绝，如约来了。

阿兰笑看童，他一如多年前那样年轻俊朗。

“您一点都没变。”

童微笑：“于我而言，阿兰也不曾变。”

阿兰气息孱弱，她朝虚空中抓了抓。这一次，童迎向阿兰，接住了她的手。

阿兰握住了童的手，说：“一直都想这样触碰您，可是我不敢。”

“为何？”童不明白。

“怕唐突了您，怕毁了您。”

“不必担忧。”

阿兰叹气：“其实我不信佛，因为佛从未度过我。”

闻言，童只笑不语。他伸手，揉了揉阿兰的发，一如多年前那样，他待她很温柔。

良久，他忽然开口：“佛会度你。”

阿兰像是明白这话里的深意，又仿佛不明白。

遥想起多年前，她受他庇护，唆使他破戒。那是一个她记了许久的、绮丽的梦。每一次，在她快要倒下时，她总会想起那一幕。

要治理好国家，要天下海晏河清，要帮他行善积德，要还他人情。

阿兰说：“我积累了很多善业了。”

童一怔，第一次收敛了嘴角的笑意。他怜惜地望着阿兰，纵容她靠到他的膝上。

她是为了他，劳累了一生吗？

不必这样的，因果早已还清了。

阿兰的气息孱弱，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。

视线渐渐变黑，她陷入混沌，迷茫间，阿兰忽然问出了一句：“您爱我吗？”

童笑了一下，是欢愉的语气：“佛爱世人。”

“我于您而言，原来只是众生之一吗？”阿兰有点失落，却又觉得一切在情理之中。

阿兰笑着，在他怀中缓缓闭上眼：“我愿您，佛法大成。”

只是，阿兰不知，童为她，成了佛。

她说——“佛不度我。”

那他来度她了。

03

童总会在身边人离去时，问一问鬼差关于他们的下一世。

只是这回，他没有问阿兰往后会如何。他也不知缘由，或许是怕听到一些自己不爱听的事，譬如阿兰会有个怎样的归宿。

啊，童发现自己狭隘了，他竟会在意起世间某一个人的因果。

圣佛不应该偏袒任何人，也不能只庇佑心上人。

后来，童见了很多人，经历了很多事。他已知佛陀无相，他无本名。却在见到方锦的那一瞬间，他想起了“童”这个妖身的来历。

方锦是他的母亲。而面对家中大人，是可以说任何肺腑之言的。

童憋闷许久的心事，终于能说出口了。

他对方锦说，他经历过情劫，他坦率承认，那一日的杀念，起之于情。

即为，他对阿兰，其实动过情的。

羞耻吗？不必挂怀，本就是俗世的情爱，好似一个真正的人。

他在模仿人，并且惟妙惟肖。

童同方锦道别时，方锦说：“倘若你真的很想见她，不必压抑本心。你此前无欲无求，才想着修行入道。若你有了爱欲，何不成全自己？”

童一怔：“我如今修成正果，已是圣佛……会不会可惜？”

方锦笑得不怀好意：“当你问出这句话，你已经不配成佛了。童啊，年轻人，可惜不可惜，是你自己说了算的。”

“我明白了，多谢您点拨。”

童凡心未除，自舍佛根，堕入下界。

这一回，他成了真正的凡人，去找到了阿兰。

幸好，前几世行善积德很有功效，神佛与鬼差怜悯他，为他缔结了一段好缘。

他和阿兰于山中初遇，他记得阿兰姣好的模样，而眼前的娘子被风迷了眼，不知为何，无端端落下一滴眼泪。

转世的阿兰眨了眨眼，望向眼前俊秀的郎君，终是问出一声：“我们……是不是见过？”

童微微一笑，这一回，他总算敢依照本心答话，而不是描摹神佛的慈悲样貌。

他说：“是，在上一世。”

而这一世，他打算达成心中圆满，不会再放手了。

-全文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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