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枝上柳绵吹又少(1 / 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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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方锦而言,林渊实在是个别扭的人。
他是想同她道歉,同她解释起因经过吗?他什么都不说,只引她入灵府自行回顾记忆是怎么回事?
说敷衍吧,他确实把最为核心的秘密告知她了;说有心吧,方锦又等不到一句致歉。
况且她知道他这么多秘辛,保不准还会被灭口。
想到生死,方锦又有点惴惴不安了:“阿渊,你要杀我吗?”
林渊被她这句话噎了噎:“我不会杀你。”
“为何呢?是你偏疼我吗?”方锦为了活命,手段还是有点下作。只要能将自己定位成“妖王娇妻”,林渊杀人灭口,总会念一念旧情吧?
“你救过我。”
“嗯?”方锦被自己“救命恩人”的身份吓了一跳,她迷迷瞪瞪又问了一句,“我在你的记忆里并没有看到……”
“我封存了那段记忆。”林渊撇过头,难得避开她探究的眉眼,耳根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红。
“为什么?”
“没为什么。”林渊语气不善,有意制止她刨根究底。被方锦从妖僧手上救出的那段日子,是他最为狼狈不堪的时刻。他弱无助,只能奢求方锦的庇护。
那时的他太无能了,不是一个合格的雄性伴侣。林渊有男人的自尊心,他不允许方锦发现这一点。
林渊不愿意说,方锦也不追问了。
她想,可能是某次举手之劳吧?她一直这样热心肠。
方锦问:“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?”
林渊想着她也算是被拉上贼船的人,慷慨地解释了一句:“利用你的凰女血脉,夺回封印的妖骨。”
“然后呢?”
林渊莫名勾起嘴角,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:“杀上天界。”
也就是说,她助纣为虐,帮助林渊打自家老巢吗?难怪他笑得这样开心……
但冤有头,债有主,确实是帝君先对不起林渊,方锦被这一桩“天界丑闻”惊得还没能回魂,摸了摸鼻尖,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。
方锦为掩饰尴尬,看了半天窗外的月亮。
良久,她又想起一事,战战兢兢地问:“那你如果利用完我,还杀我吗?”
林渊古怪地看了一眼方锦。对于神族,他没有任何好感,偏偏方锦又是极为不同的那一个。她救过林渊,虽不知缘由,但林渊知恩图报,总会报答她的。
所以,他才没杀她,一直将她留在身边。
可是,林渊若杀上天界,早晚会和方锦对立。到那时候,她还安全吗?她会不会也满心想要他的命?
方锦被林渊凝望许久,那眼神如毒蛇一般探寻她周身,她后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。
好半晌,林渊才微微启唇:“再看吧。”
嗯?这是什么话!
方锦真想拉住林渊的衣襟左右摇晃呐喊,要杀要剐,你给个痛快啊!钝刀子割肉很爽吗?
然而现世里,她像只待宰的鹌鹑,什么都不敢说,只朝人歪了歪头,乖巧一笑:“阿渊,我看完你过往记忆,对你的过去很是同情。念在你我认识这么久的情分上,我愿意当你的人质,助你一臂之力。我是站在你这边的,你要好好待我。”
林渊冷淡地抬了抬下颌:“嗯,看你表现。”
“好的,我会好好展现自己的优点,给你看到我真正的实力。”她本来还想说“想我弃暗投明?给我一百袋仙石看看实力”,现在看来,她能不能好好活下来都尚未可知,还是先用最短的时间攻略林渊,同他建立深厚情谊,叫他不舍得杀她吧!
人在江湖飘,哪有不挨刀。为了生计,人生风雨路真是举步维艰啊,方锦心酸地想。
方锦决定展现一下她的厨艺。
她亲自为林渊烤了一只烧鸡。
当林渊看到那一块乌漆漆的焦肉,以及方锦脸上意味不明的微笑时,他一如既往地沉默了。
方锦讨好道:“您、您吃,专程等您来的。”
林渊艰涩地发问:“你是想……下毒?”这么明显的毒计吗?
“嗯……有没有可能,我只是想先用厨艺捞住你的胃呢?”
是可以捞,不过是动作上的,能把脾胃都吐出来。林渊皱了皱额心,道:“我来吧。”
方锦惊喜:“你还会做饭呀?”
“不难。”
“哦。”也就是说,虽然不会,但可以学。他是天赋型选手啊,真气人!
林渊学东西果真很快,他说做餐食,没两下便烹了一桌子菜。方锦瞧着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席面,忍不住颤声,问:“你、你在人间,是个厨子吗?”
林渊静默半晌,道:“不是。”
“好吧。”
隔了一会儿,他下了定论:“你在敷衍我。”
方锦夹菜的筷子陡然一抖:“哪有!”
她哪敢敷衍他啊!
“你看过我的记忆了。”所以应当知道他的过去。
林渊于此事上格外较真,不依不饶的架势,令方锦有些许心虚,仿佛她是始乱终弃的渣女,对心上郎君不管不顾。咦,等等,好像她最初的的确确是这个形象……
方锦讪笑:“我随便说的,只是为了活跃气氛。来来来,阿渊,吃菜吃菜,这个肉不错,滑嫩极了。”
“我辟谷了。”
“辟谷又如何?长了嘴不就是吃的吗?给我方某人一个面子。”
林渊被她闹得头疼,还是落座了。
方锦格外热情且殷勤,为他斟酒、夹菜,哄他吃喝。她一双杏眼亮晶晶的,问:“这菜如何?适口吗?”
林渊艰涩地答一句:“尚可。”
“你喜欢就好,不枉费……”方锦这时才想起,一桌子菜都是林渊煮的。她借花献佛的动机未免太明显了。
于是,方锦干咳一声:“不枉费你花了那么多心血烹食,你看,努力是可以成功的。”
她忙拐了话音,给林渊说起人生道理,把话圆了回来。
虚惊一场,方锦擦汗。
这一顿饭吃得实在太安静了,方锦想要活跃一下气氛。她问:“阿渊,我方才见你煮饭没看菜谱呀?你那菜谱藏哪儿了?我也学两下,改日煮给你吃。”
她说这话其实很有心计,故意给林渊画了个饼,期许一下美好未来。这个“改日”也用得很巧妙,没有特定日期,只是将来的某一日,那林渊说不准就不会杀她,就等着这一顿饭食。
林渊没方锦那么多花花肠子,闻言只是轻声说了句:“没菜谱。”
“无师自通啊?”她很失望,那她的计划不是落空了吗?
林渊观她落寞神色,想岔了。沉静很久,他再度开口:“年幼时曾见别人的阿娘煮过,留了一下心。”
他说得风轻云淡,方锦却知,能把做菜步骤记得这样牢、这样久,他一定在旁人的家宅外伫立很久吧?
偏偏他只是一个过客,没有父母怜惜,最后更是被妖僧踩在脚底。
林渊,似乎从未感受过旁人的温暖。
方锦莫名有点可怜林渊了,她想起林渊那一段沉痛的记忆,心里五味杂陈。
她是神族人,她的立场其实不允许她对大魔头心生怜悯。但方锦还是想这样做,她大胆抚上林渊的手背,紧紧握住,仿佛这样就能给他传递微乎其微的温暖。
方锦想说什么,可最终,她什么都没说。
言语太苍白了,听着好似蓄意讨好。
她现在显露的关怀是真心的,正因为是真情实意,才不需要富丽堂皇的言语点缀。
至少,还有人愿意关心林渊,至少现在的她,愿意关怀他。
林渊的手被方锦抓得很紧,他想抽回,最终又放弃了。
不知为何,他忽然贪恋起这一瞬的温暖,即便他知道,他不配拥有任何温情,早晚一日,方锦也会把匕首对准他的心脏。
他是毁天灭地的魔主,会遭人神唾骂。
可是……至少现在,他还有人陪伴。
与独自待在洞府里孤寂的百年不同,他身边有一个愿意靠近他的姑娘。而方锦,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刻,救过他。
她无所图,心甘情愿救他。
为什么呢?林渊一直想问,但方锦忘记了,那么便算了吧,不问了。
他其实,对方锦并没有坏心。
至少,他不会如她所想的那样杀了她。
方锦握了半天,还是因自个儿手汗太重,松了手。移开之前,她还心地往林渊袖子上擦了擦香汗。
见状,林渊内心的感动顷刻间荡然无存。
“吃完了?”他瞥了方锦一眼,凉飕飕地问。
“嗯。”方锦放下筷子,想了一会儿“谁去洗碗”这个问题。
林渊却没她那么多事,直接捏了诀,把桌上的脏碗筷变没了。
好吧,也是一个办法。
“走吧。”林渊起身。
方锦蒙蒙地问:“去哪儿?”
林渊似是想到什么,笑了下:“去取妖骨。”
林渊自己都没意识到,他的笑容有多恐怖。明明是郎艳独绝的容貌,偏偏浑身上下遍布腾腾杀气。
方锦再蠢也知道,她取来了妖骨,那她还有用处吗?没了。
一个没用处的敌对势力的女人,能干什么?杀了。
方锦只觉项上人头都朝前挪了点位置,她憋了半天,才开口:“今日天气不好,真要出门,咱们算个黄道吉日吧……”
林渊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什么呢?
他冷笑道:“左右破阵只需凰女之血,你是死是活,于我而言,干系不大。”
听得这话,方锦“哈哈”两声笑:“走吧,总不能因我迷信,就坏了你的复族大业。”
“嗯。”林渊很满意方锦的识相,领她一道遁地,没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山头。
眼前本是一片桃源,在林渊刺破方锦的手指,落下凰女之血后,那一层翠绿园林的假象便逐渐消弭殆尽。
艳红的血沿着结界四周焚烧,将绿光屏障一点点蚕食殆尽,露出底下的尸山血海。
浓厚的血腥味与尸臭钻入鼻腔,让人作呕。
方锦望向自己流血的指尖,忍不住发问:“阿渊,为何我的血能摧毁这个结界?”
林渊道:“凰女有涅槃骨相,若以你骨血破阵,便可令万象返璞归真。”
也就是说,凰女之所以尊贵无比,缘于她血脉的特殊。任何结界都拦不住她,无人能阻她去向。
方锦:“怪道你把我锁在灵府之中,我在灵府里是神识形态,用不上凰女血脉。”
林渊顿了顿,好半晌才解释:“我当时只是寻求便捷,倒没有想那么多。”
“没事啦,没事啦,我又不会怪罪你。”方锦不在意地摆摆手,殊不知林渊已紧紧抿起了唇瓣。
她不信他了,所以他的话真假参半都与她无关。
确实,林渊没有必要同她解释那么多,本就是大恶人的身份,缘何要洗刷自己的罪孽,好叫她少恨他一点。
真是多此一举,林渊自嘲一笑。
白自林渊怀中游出来,打了个哈欠:“主人,你总算同这个娘们撕破脸了。你之前总推脱,耽搁大业,真是看得我着急。”
闻言,方锦抬手敲了敲白的蛇头:“你就见不得我好吗?”
白朝她“咝咝”两声:“主人让你活了这么久,已是发了慈悲,你还敢和吾吵架!看吾化身妖王剑不一口吃了你!”
“来啊,来啊,反正我也不想活了。”方锦作势要和白打架,被林渊拦腰抱回来。
“别说话,这里有些不对劲。”
方锦和白俱缄默下来,毕竟这里实力最强的就是林渊,大哥都说不行了,他们这样的角色谁敢插话呢?
只是,方锦低头看了一眼腰身上覆着的一只修长玉润的手,手背青筋微突,用力极大,满满警惕。
一个恶人,在紧要关头,竟还担忧她的安危吗?
方锦心神一颤,很快又醒悟过来。
他只是怕她耽误大事,他没什么好心。方锦落寞地垂眸,这一次,她不会被他骗了。
林渊面色凝重,手里蓝芒骤现。白似是听到召唤,蛇身扭曲成一团,继而幻化成一柄凛冽的蛇纹长剑。
“哗啦——”光瀑倾泻,上古妖王剑重现三界!
林渊执着剑,一瞬间飞身至半空。他动,敌军也动。
不知从何处钻出几道赤焰,连带着几团火链自四面八方,气势熏灼,如天罗地一般困住了林渊。火龙来势汹汹,越收越紧,意图牢牢束缚住他的身体。
困住他!该死的擅闯者!
“呵,原是藏了一手。”林渊不是当初那个任打任杀的人神,他吞噬了从前妖身的魂魄,妖力已然恢复了七八成。只待将此处夷为平地,便可夺回妖骨。
然而这事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,那几条火焰长链竟化了形,猛然变成几条张牙舞爪的蛟龙。刀劈不断,还能吸收他人的法力,林渊同它们缠斗半天,在云中上下翻腾,竟也打得难舍难分。
方锦在底下看得焦心,她担心林渊死了,她逃不出去,真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。
她朝天空高声喊:“阿渊,你打得过吗?”
身手遭到质疑,林渊隐隐流露出不满之色。
但他转念一想,或许方锦是在关心他……关心他这个大魔头吗?这神女真有意思。
林渊心神一动,竟被火龙寻到了破绽,一下子朝他胸口挠了一爪。
火龙的爪子上全是侵蚀肉身的汁液,沾上了衣,蚕食了一片血肉,而且那吃人的黏液还在往林渊的四肢百骸里钻。
这哪里是护阵的神兽啊!分明是妖物!
林渊心脉受损,漫天血雾。
他是肉身,吃了痛,顷刻间从空中陨落。
触目惊心的情景吓了方锦一跳,她急忙飞身去迎,半道搀住了林渊:“你没事吧?”
“无碍。”林渊冷酷地答话。
“你都吐血了。”
林渊抬手擦去嘴角的血。
火龙乘胜追击要再次突袭,竟不管方锦身上缭绕的神气。她帮林渊破阵,便是擅闯者,而闯入禁域的活物,杀无赦!
这一回,林渊动了真怒。这股子戾气助他快速吸收妖王剑身上的秽气。
白很兴奋,多年不曾见血,主人总算是要用他了。
蛇纹钻入林渊体内,他的眼眶顷刻间变得猩红。“轰隆”一声,郎君的双目忽然燃起火光,脊骨破出一双火翅。
也是在这时,林渊手里的妖王剑迎风四散开,于他身后,幻化成一条青面獠牙的巨蛇。
蛇身高大无比,犹如遮天蔽日的山峰,不过一个恍神,便一口吞食了偷袭的火龙。
“刺啦”一声灼烧,火龙的修为被渡渊全数吞没,龙体消散于无形。
白吃饱后,打了个嗝儿,又变回一条软趴趴的蛇。
方锦担忧地问:“白死了吗?”
“无碍,只是吞了太多神力,有些受不住罢了。”
“哦,那太可惜了。”
“你方才不是担心他?”
“嗯?不是呀!怎么了?”
“无事。”林渊知道,她的想法总异于常人,无须多问。
没了火龙的庇护,妖骨总算显相人间。
方锦原以为妖骨是一块硕大的骨头,岂料它和她想象的截然不同,所谓妖骨,也只是一团蓝色的萤火罢了。
妖骨认主倒是很快,一下子便知晓林渊所在,迫不及待地往他的身体钻,连带着剩余的妖王魂魄似也听到主子的召唤,从暗处一点点窜出。
无数妖力连同这一片尸山的妖魂全进入了林渊的身体,他仿佛饥渴了许久,开始吸收天地灵气。
幻境开始坍塌,支离破碎。
而预警的神钟开始敲击。
“咣当!咣当!”
不好,天界的人知晓了!
方锦想拉着林渊走,却见他有点不对劲,像是吸收了太多怨气,林渊的唇色变得乌黑。方锦被他吓了一跳,悸栗栗地问:“你还好吧?”
林渊不是那种喜欢吓人的神君,他一声不吭,显然是出事了。
落石开始四下散落,地皮也开裂,无数熔岩毁天灭地似的溢出,要把他们埋没其中。
最可怕的是,方锦还嗅到了若有似无的仙气,也就是说,妖王封印被毁一事已然上达天听。若她还留在此地,同妖王牵扯不休,那她就是千古罪人!
跑!快跑!
方锦无法,只得化成凰鸟,背着林渊和白去往别处避难。
还好她机敏,一下子就逃出了险地。
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,她跑什么呢?若是把林渊交出去,说是她抓住的妖王,那她非但不会被当成同伙,还可能是神界的大功臣!
真是失策。
不过那样一来,林渊必死无疑。
方锦想到他记忆里受过的苦难,一时无言。
她同情神界,那谁又来同情林渊呢?只因他和妖族是弱势,就不配有人相帮吗?
特别是……她还被绑着银镯,丢下他,她万一出事了呢?
方锦在心里纠结半天,待他们寻到一处深山老林的山洞时,林渊已经清醒了。
方锦松了一口气,她终于不必纠结了。
可林渊神色却不大对劲,他一直没开口,仿佛吸收了妖骨,得了后遗症,成哑巴了。
“你怎么了?”方锦怯怯地问。
原以为会听得林渊一句冷嘲热讽,岂料他只是定定望着她,倏忽笑了下,是温柔的眸色与温柔的笑颜。
他怎么了?为何会待她这样和善?
方锦生怕他被那些妖魂夺舍了,她心翼翼地后退一步,问:“你还记得我是谁吧?”
“锦锦。”他仍含笑,唤她的名。
他许久没这样喊她了,方锦莫名其妙有点鼻腔发酸。或许是他们此前原本有几分友情,可林渊暴露真身以后,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处着,谁都占不到便宜,谁都落不着好。
如今他绵绵絮语,喊着她的名,仿佛两人又回到了当初,偶有情愫萌生的时刻。
她睁大眼睛,无端端落了眼泪,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。
方锦觉得丢人,又要谎称“风沙大”。只是这一次,林渊扯着她的手腕,忽然把她抱到了怀中,紧紧搂住。
“阿渊?为何?”她想问,又不敢问,生怕从林渊口中听到什么难听的话。
怎知,林渊今日真是中了邪,待她过分温柔。
林渊同她耳鬓厮磨,一下又一下蹭着她的发,问:“为何没有把我丢下?若那时,你丢下我。神子们赶来,我定是落得元神俱灭的结局。”
若是从前,方锦定要欺瞒他、讨好他,偏偏今日,她这样坦率。
方锦道:“我是怕他们把我当成妖王的同伙,连我一起诛杀。但当我反应过来,我其实交出你就能脱身时,我又没能舍下你。阿渊,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救你……我不同你撒谎,我没有那么纯粹的好心,但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。或许我就是心慈的神女,只是不喜欢看着人死罢了。”
她东一句西一句,林渊被她说得发笑,却也想到“鸟兽脑仁纤”,能考虑到这一项实属不易了。
“你无须懂,今后我教你吧。”
“什么?”
方锦再要问,林渊却打起了哑谜。
他总这样故作高深,方锦也懒得再多管了。
横竖她只想过两天好日子,同林渊这个洞府室友融洽相处几日。
02
林渊仿佛变了个人,不再对方锦冷嘲热讽,会给她煮一日三餐,还会照顾她的起居,偶尔还能对她露个笑脸。
方锦有些畏惧,战战兢兢地问刚吃完猪蹄的白:“你家主子……怎么了?”
白因方锦救命一事,对她的印象也好上不少,深思了一番,道:“主子应当是想报恩。”
“报恩?”
“你前些日子不是救过我俩吗?妖族最懂知恩图报,如今要报答你呢。”
“哦。”
原是这么一回事啊!
方锦理解后,受恩惠受得十分心安理得。
只一点,林渊夜里有点烦人,总要上榻为她暖床。
方锦不是没和他睡过,如今并排倒下倒也轻车熟路。她一头栽倒在软绵绵的被褥之上,鼻尖萦绕熟悉的兰花清香。
她浑身放松,眼见就要睡熟了。林渊偏偏这时作怪,忽然把手搭上她的腰侧,仿佛要搂她入怀。
方锦身躯一僵,紧张得浑身发抖。
她声提醒:“阿渊,报恩可以,不兴以身相许啊。”
林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闷笑两声:“在人界时,你都将我吃干抹净了,如今说这话,不亏心吗?”
他这些事讲起来就没天理了,分明是他给她下套。方锦挑高了眉头,抗争到底:“分明是你给我下了药,逼良为娼。”
方锦这话刚说出口,林渊就皱眉来捂她的嘴:“不可糟践自己。”
她也不说了,两个人就这么既疏离又暧昧地横倒在一张床上共眠。
良久,林渊这个锯嘴葫芦终是悠悠然说了句:“我确实有意引你暴露兽性,震开妖王魂魄封印,以求寻到妖骨去处。可你身上所中媚药却不是出自我手。当日见了你意乱情迷之态,我本可一意孤行离去,正因存着私心,才纵你行事。于这一点上,确实我心怀不轨,算计了你,但我也没有卑劣到对你下药的地步,本是打算从长计议的……”
方锦打了个哆嗦,这时才想起,那日林渊不过说了句:“我确实是故意为之……”
她以为他很卑劣,对一个凡人身的方锦下药,原来他说的“故意”,只是帮她解开媚药时另有所图,没安什么好心吗?
他们各个心怀鬼胎,也算是各取所需。
“我还以为你欲成事,特地给我下药……”
林渊冷笑一声:“锦锦未免太高看自己了。”
什么意思,嫌她丑吗?明明方锦的爱慕者能从南天门排到天凤宫。
“阿渊,我没魅力吗?”方锦转过身,忽然仰首,明眸善睐,凝望着人,直把人心都看化了。
林渊难得语塞。
一线月光倾泻洞府,覆在锦被之上,也照得方锦那双眼流光微动。
她这一回倒不算自恋,本就是花容月貌,又有暧昧夜色作掩护,更勾人心神。
林渊像是被蛊惑了一般,忽然低下头,吻了方锦一下。
浅尝辄止的吻,像极了一时鬼迷心窍。
方锦吃了一惊,再要开口说话,林渊已然背过身去假寐。
“阿渊,你为什么亲我?”
林渊沉默了很久,耳郭发烫。怕她一直烦,他没好气地嚷了一句:“没为什么。”
“你真不讲理。”
半晌,他又气急败坏地说:“你若觉得吃了亏,大可亲回来。”
林渊有时候真的很幼稚,方锦想,他应该就是故意气她的。
他说不过她,所以故意调戏她。
方锦怎么可能再亲回来?
她不傻,不会上当,要心平气和才能碾压林渊。
神女,绝不认输!
方锦在梦里打了林渊十八拳,“嘿嘿”笑了大半夜。而被方锦搂了一整夜的林渊压根儿没睡好,好在他的身子骨好,不休憩也无甚。
唯有鸟兽化成的神仙,才这样重欲。
唉,他且忍忍吧。
林渊心甘情愿当了方锦的抱枕,任她予取予求。
翌日清晨,林渊很难得地换了一身竹青色云纹长衫,如墨长发被一支朴素的竹节玉簪绾着,端的是风流蕴藉俏郎君仪容。
方锦很诧异他今日竟有闲心打扮,难不成是要盛装出席,杀上天界吗?
林渊熟门熟路地替方锦绾发,帮她妆点好后,他满意地颔首,道:“我想带你去逛一逛人界的花灯会。”
方锦诧异极了,问出声:“你拿回妖骨第一件事不是攻打帝君,而是带我逛灯会?”
方锦风中凌乱,妖王这么没有事业心的吗?
“有问题?”林渊故意鬼气森森地吓唬她,“还是说,锦锦希望我先抄了天界?”
“没有没有,甚好。”她也搞不懂林渊了,但抄家还是和宿敌出门玩,她当然选择后者!
说起来,林渊一直就是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神君,做事不按常理出牌。方锦在路上不免想,林渊带她看的莫不是神子们的头颅点灯吧?然后他坐在红绸软垫王座之上,单手支额,冷淡地道:“我与锦锦还算有一场缘,就由你来决定,先点谁的头盖骨吧。”
方锦浑身鸟毛都要炸了,她抖了抖,恢复神志。
这般情形即便骇人,倒也符合他魔头的身份……
奈何林渊带她看的是真灯会,各式各样花鸟兽形、中间点蜡的普通花灯。
方锦猜错了,难免有点意兴阑珊。
林渊皱眉:“你不喜欢吗?”
“喜欢!非常喜欢!”
眼前的人间美不胜收,桥流水,人群熙攘,到处都是热闹的景致。
方锦作势笑着加入执灯的人潮中,她一松手,林渊便要去捞。林渊堪堪握住方锦的手腕,苛责:“走丢了怎么办?”
方锦想起来:“哦哦,是了。我脚上还有那个镯子,若我离你太远,恐怕会死。”
她不说这个,林渊还真没想起这一茬。
这算记恨吗?还是在撒娇?
不管是哪样,林渊都愿意顺着她。他一言不发,倏忽蹲下身子,探向方锦的脚腕。
“你做什么?”方锦警惕地缩回脚,却发现林渊腕力十足重,死死卡住她伶仃的脚踝,就是不收手。
方锦以为他要惩罚她,再套一只脚镯什么的。
怎料林渊这回没有起坏心,只听得“咔嗒”一声,银镯被他拆下,捏成齑粉。
这下轮到方锦瞠目结舌了:“为何?”
林渊抬头,眼底是她不明白的冷峭,他冷笑一声:“再给你装上?”
“不、不必。”
方锦与眼前蹲着的郎君对望,灯会光华流转,明明是那样嘈杂的夜,她却能听到自己快速搏动的心跳声……“扑通、扑通”,震耳欲聋。
天地仿佛一瞬间都暗了,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,唯有她和林渊。
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样,方锦似乎在林渊眼里看到了一丝缱绻的柔情。
一如那天晚上,他拥着她入眠一般。
方锦问:“你拆下我脚镯,不怕我逃跑吗?”
林渊拍了拍手上粉末,站起身来:“你大可试试。”
好的,她懂了。是妖骨归体,林渊很狂妄,全然不怕她逃跑。
而且她根本跑不过他啊!
方锦蔫头耷脑地道:“那你解开了我的桎梏,我还是同你道个谢。”
“傻子,你和绑匪道谢吗?”林渊的嘴是真的毒,到如今还不忘讥讽她一句。方锦不知道的是,俊美的郎君在不为人知的暗处,微微勾起了嘴角。
没了枷锁的方锦是自由的,她欢快地四处蹦跳,也乐得和林渊融洽一阵。
她买了一个糖人,咬了一口,又递到林渊唇边。
林渊一怔。
方锦后知后觉回过神来,这厮是嫌弃她的口水啊!
她搓动指尖,把糖人调转了一个方向,正要开口,林渊已经握住了她的腕骨。随后,他就着方锦咬过的地方下嘴。
不嗜甜品的郎君,今日吃了好多糖饴。
林渊变了好多,但方锦又迷迷蒙蒙地觉得,他本就是这样的人,看起来冷淡,实则火热。他待她,从来算不上疏远。
之前那样冷酷交谈的日子,是他刻意伪装吧?他也在隐忍。
忍耐什么呢?诚如林渊所说,她一介鸟兽神明,脑子不算灵光,一时半会儿猜不出来了。
算了,管他呢!
方锦吃完了糖,撩裙就跑。她故意往人群里钻,诱林渊来追她。
“慢点!慢点!”林渊怕她一下子被人流裹挟着带走,逮住人的时候,忍不住牵了姑娘的手。
腕骨上掐着男人滚烫的指腹,莫名让她耳郭烧红。
方锦只看了一眼他白皙硬朗的指骨,什么都没说,任他拉着。
今夜的风真凉爽,星河璀璨,一切都好。
方锦心里萌生起一个念头,她希望这一刻能变成永恒。她想和林渊,停留在这一瞬息。
两个人融入人海之中,头顶上是皎洁的月色,四周是行色匆匆的人潮。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,自己的秘密,无人在意他们,仿佛方锦和林渊,也是这世间最平凡的一对爱侣。
林渊心头起意,他一手握拳掩唇,心咳嗽一下,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沿着姑娘家的手腕朝下,盘缠上她的指尖,与她十指相扣。似乎这样,她就成了他的,无人能拆分他们。
方锦虽疑惑林渊的行径,但她并不讨厌被他拉着手。
除去复杂的身世与族派立场,方锦是很喜欢林渊的。这一重喜欢,基于朋友间的情谊,还有些蠢蠢欲动的情愫,她暂时分不清。不过可以确定的是,这一次,她不想和别的女子分享林渊了。
她希望他的偏心与疼爱,唯待她一人如此。
不过,他们演变成眼下的对立局面,已经没有合时宜的时候说这番话了。
除非神界和妖界的恩怨了断,但那一日,一定是林渊或帝君被杀的一日。
方锦和林渊亲密无间的关系,终会散的。所以,他们没必要再近一步,没必要交往过密。
方锦忽然想起此前林渊的喜怒无常……他正是知道这一点,才待她若即若离,那样生疏吗?
方锦忽然很懊丧,她什么都做不了。
若是她的族人被灭,她也一定会杀光所有仇人吧?她没有资格阻止林渊,正因知道这一点,所以她什么都不说,什么都不做。
头顶上的烟花炸裂,落了一地火树银花。
方锦被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惊扰,和林渊一齐仰头,观人间美景。
许是气氛颇为温馨和睦,林渊难得和她笑了笑,如沐春风。
良久,林渊定定望着方锦,郑重其事道:“锦锦,我向你许诺。即便攻上天界,我也绝不会动天凤宫。”
林渊是个正人君子,他不会撒谎。
既如此许诺,便会守信。
方锦隐约能明白,他是想把她这一族同神界剥离开,这样他就能无所畏惧行事,也能找到合适的由头待她亲厚。
方锦有那么一丁点的动心,但甜腻过后,又是无尽的苦涩。
为什么她的红鸾星总要在这样矛盾的时刻动摇呢?便是她应了林渊又如何?她注定许诺不了林渊想要的未来,也回应不了他的情愫。
明明方锦是没心没肺快活度日的神女,可是林渊偏要拉她从俗,他剥夺了她的快乐,叫她掉了这么多眼泪。
方锦闷闷地问:“阿渊,你知道吗?其实我父君是帝君同父异母的兄弟,是他的庶出兄长,所以叔父同我打折骨头还连着筋。你觉得……我们还有可能吗?”
她用最天真的眼神看着他,却说出了最残忍的话。
林渊的薄唇微抿,越抿越紧,直到成了一道细细的、青白色的缝。他似是失了许多血气,连笑容都那样勉强。
随后,他抬手,轻轻抚了一下方锦的脸,道:“那就在成事之后,你我恩断义绝,我放你回天凤宫。”
“好。”方锦朝他笑了下,真心的笑容。
这样分道扬镳,对两个人都好。
明面上割袍断义,背地里就能大胆想念了。
“我会想念你的,”方锦和林渊许诺,“我一定会时不时想起你的。”
可是,林渊不领这个情。他只是慢慢收拢了手指,收敛了笑容,对方锦说:“锦锦,忘了我。”
傻鸟一定不懂,记得的人最痛苦,忘记的人最幸福。
他吃苦吃习惯了,记得也没什么。只是方锦这样怕受委屈,还是忘了吧。
林渊要动用诀印,为方锦催动消除记忆的术法,还没等他动手,方锦就扣住了他的手。
方锦道:“不要替我拿主意,我不是孩子了。我若是想忘记,我自会去喝忘川水。孟婆说过,忘川水能忘三界事。”
“好,那你记得,一定要喝。”
方锦点头,大魔头就是这样霸道,爱而不得就要毁去。这一段记忆对于她来说多么可贵啊,她一点都不想忘记他。
林渊得到回应,温柔地看着她。
他希望方锦恨他的时候,是坦荡的,而不是怀有情愫。那样,他很可能会心疼。
他终于大胆承认,他确实对她上了一回心吗?
或许很久之前便上心了。
林渊没告诉方锦,他从来都是识得她的。
故而那一日,她中药发狂,兽性大发时,他的卑劣不只是利用她破开封印,还有无人知晓的隐秘欢喜。林渊不敢对她道出这一点,他自己也很鄙薄这一寸私心。
两人今日明明说了很绝情的一段对话,却像是说开了一般。他们一起赏灯会、一起吃糖人、一起飞到最高的塔楼之上赏月。
方锦调皮,故意在塔顶做出摇摇欲坠的架势,吓唬林渊。
岂料,她真的足下一滑,没了防备,跌下塔去。俏丽的神女融入层层叠叠的云雾之中,似要消弭于夜里。
“啊——”方锦尖叫,她会飞,不过是玩闹罢了。
可林渊当了真,他眦目高喊:“锦锦!”
顷刻间,林渊化出一双火翅,猛地扎入云层,俯冲向下!
方锦朝天空望去,只见林渊满脸担忧,腾开漂亮的翅膀,拥向她。再后来,她被他抱了个满怀,平稳地落了地。
方锦困惑地抚向神君的眉眼,声说:“阿渊,我是凰女,我会飞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你还……”他一心飞身救她,连在凡人面前化形都不顾了。
“只是,怕你有个万一。”林渊放下她,轻描淡写地道。
这一刻,方锦仿佛懂了。林渊再十恶不赦,再杀戮成性,也不会伤她,他连她受一点伤都舍不得。
被人偏爱的感觉很好,方锦心情很愉悦。
她忽然想唱歌,哼各种不知名调调的歌儿。
夜幕之下,她与林渊对望,忽然觉得他生得实在好看,特别是那一双凤眸,自带月华流光。
方锦做了这辈子最胆大的事,她靠近林渊,声哄他:“不要躲。”
随后,她踮脚,主动亲了他一下。
也算不上方锦出其不意,因为她看到,林渊微笑着,也低下了头。
他的手缱绻地扣在她颈后,加深了这个吻。
林渊的舌尖是浅浅的糖饴味,方锦想,该是她硬塞给林渊吃她方才吃不完的糖人,所以他唇齿间才残留这样的甜味,诱得她不知南北,神魂颠倒。
方锦头一次知道,原来一个吻还能这样醉人,比佳酿后劲儿都大。
她迷迷瞪瞪,只觉自己像一只幼兽,被林渊咬住了,动弹不得。
那个吻很快沿着她的嘴角一路滑向耳后,最终在她白皙的颈上落下一个红痕。
方锦有点恼怒,林渊看着成熟稳重,原来那么孩子气啊,非要在她身上标记。
但她想了想,她打不过林渊,遂作罢。
方锦悻悻然道:“你也不怕人看出来吗?堂而皇之对我下口。”
林渊好像心情很好,嘴角噙笑,全没有妖王的派头。
他道:“左右洞府里只你我两个人,还能被人瞧见?”他话音一顿,一时想到了什么,眼露阴鸷,哼声,“难不成,你背着我私会情郎吗?”
方锦语塞。
她被他管得这样紧,还能私会什么情郎?造谣也不兴这样造吧!
夜色渐浓,月朗星稀。霜色的月光倾泻室内,照得榻上一片煌煌。
方锦正在休息,忽感床侧下陷一寸,她迷迷糊糊醒来,见是林渊来了。他如今帮她暖床倒是正大光明了,夜里洗完澡,直接赤着上身来她榻上。
不过,床上平白多出来一个黑发雪肤的美男子,方锦还是愣了愣。
林渊挑眉:“怎的,与我很陌生吗?”
方锦讪讪一笑:“倒不陌生,却也没那般相熟?”
他们关系好是一回事,好到能如夫妻一般同床共枕就又是另一回事了。
哪知,林渊如今很会使性子,他冷冷地道:“都毁过我的元阳,还同我说这些。”
方锦一口气憋闷在胸口。
好的,是她当初色令智昏,夺走了郎君的清白!她不是人!
她老老实实地靠到榻上,只是这床太窄了,还没挪动出一个舒适的位置,林渊已然搂过她的腰身,埋首在她肩窝低低一嗅。
方锦浑身如遭雷击一般,陡然抖动。
她正要挣脱,却听得林渊缠绵悱恻的音色在她耳畔荡漾开:“别动,锦锦。”
她中了邪,真就不动了。
“只最后一次。”
“最后一次什么?”方锦刚要问,却被林渊吻上了唇。
这厮又拿这招堵她的嘴!
奈何她没有招架之力了,脑中七荤八素,身子骨绵软,足下也发虚,感觉要化成一汪春池,就此消散去。
月儿从天边缓缓下落。
待天明,方锦起身时,只觉得浑身酸痛,使不上劲儿。
她左顾右盼,洞府里没人。她恍惚一想,该是林渊打上天界了。
左右同方锦无关,她去助阵,也只是挨打的份。再说了,林渊已经许诺绝不会动天凤宫,她的人能保住,这就很好了。
方锦看了一眼角落里摆着的几个金丹,想起这是昨日林渊特地为她取来的仙锦鸡蛋,说是口味好。
白一口能吞三个,如今剩下好些给她,够她炒一盘菜了。
本该欢喜的事,方锦却越炒越落寞。她是怎么了?平素不是很爱吃吗?今日怎跟病了似的。
方锦不知是这盘炒蛋出了问题,还是自己出了问题。
她盯着黄澄澄的蛋花,平白落下了眼泪。
03
方锦还未伤神多久,洞外竟来了一名不速之客。
她瞥了一眼,是帝君身边的神子。
他是来寻她助阵的吗?可方锦不打算去和林渊打架,她也打不过他,还可能因此惹怒他,牵连天凤宫。
神子似是看出方锦的顾虑,面上一笑,递来一柄仙气缭绕的匕首,道:“别来无恙,方锦神女。”
“有事?”方锦一脸“你我不熟,有事勿扰”的架势。
神子笑了一声,道:“方锦神女还记得老凤君吗?”
方锦心中警钟大作:“父亲?”
“正是。”神子笑道,“你定然想念老凤君吧?帝君命我以老凤君的魂魄同你交换,只要你愿意手刃妖王林渊,他便给你这一脉魂魄。有了能够结魄的玄晶,你的父君便有了神魂,可转世投胎。”
方锦霎时想起父亲的死。
她不傻,这一脉魂魄如何会落到帝君手上呢?无非是他私藏起来了!
她的父亲是老帝君的私生子,虽是庶出,却是高贵的凤凰神族……有这样的母族助力,未必不能登上王位。
是她的亲叔叔帝君,毁了父亲的元魂,教他不能归凤凰冢,害得方锦在三界之内寻不到他的魂,不能让父亲转世……
原来,帝君一早就这样贪慕权势,阴险狡诈。
方锦气得浑身发抖,目眦欲裂:“把我父亲还给我!”
“若是神女听话,你的父亲自然会回来。拯救苍生的重任,便交付于你手上了。”
“狗屁!什么苍生大道,全是谎话连篇!你们好卑鄙,竟伤我父君!”
“方锦神女,时间不多了。一个时辰内,若你没能除去妖王,你的父君便真要从世上消弭了。”说完,神子便幻化于无形。
原是一个分身。
他们不信她,所以连真身都不敢显现吗?
林渊说得对,这天上,没一个好东西。
方锦蹲下身子,战栗着捡起那一柄匕首,默默出神。
另一边,天界已经打得难舍难分。原本云蒸霞蔚的天宫,如今坍塌成一片废墟,乌云罩顶,隐隐雷动。
一团蛇形蓝雾煌煌生辉,蛇首上站立着一名执剑郎君。
林渊如今妖骨归体,浑身上下的经脉顷刻间被打通了似的,功力大涨。
神界没几个神子能拦他的去路,要知他当初以妖王之身对敌上万神将也不露颓态。若不是他为了护住底下的妖族,这帝君的位置,保不准得易主。
今日他没有幻化面庞,他让所有神明看清了他的脸,看清他是如何屠杀这一群道貌岸然的神仙。
林渊衣摆上全是猩红的血,他一面笑,一面道:“你杀过阿青。”
说完,一剑挥下,尸首分离。
“你杀过阿柳。”
又是一剑,元神涣散。
他一路数着人头,明明很厌倦杀戮,却为了复仇,执意杀到帝君所在御殿前。
每一个杀过妖族的神,他都没有放过。
妖们总以为他没有聆听过他们的祈求,但其实不是的。
林渊太无敌了,无敌之人也很寂寞。所以他有在听,他后来知道了他们每一只妖的名字,知道他们家里有几口妖,知道他们往后想要做什么。
他们改邪归正,没有吃过人,生下孩子也不许他伤害林渊的同族。
他们没有因为林渊有人身就排斥他,反而为了接纳他这个妖王,多番谦让。
怎会有这样愚蠢的妖怪呢?怎会有这样善心的妖怪呢?
林渊有很多想问的问题,最终还是没机会问出口。他想,妖山上护着他的那些妖,应当听得见天界被毁神君的哭号吧?
这是他为他们讨来的道歉,虽迟,但到了。
林渊是个彻头彻尾的杀神,他终是杀到了帝君面前。
“你、你……”帝君已然语无伦次。
而林渊抬手,擦去脸颊上沾染的血迹,一抹殷红自他指心蜿蜒,更添妖邪。
他笑了声:“很意外吗?”
帝君没想到林渊竟是那死了百年的妖王,一时吓得战栗。他看着底下尸横遍野,已无话可说。
良久,他忽然起了意:“若是你不杀我,我可以许你‘天界以北’的辖域,作为你的领地。”
帝君希望割地稳住林渊,岂料此举更让他发了笑。
林渊眸子很冷,悲痛地喃喃:“你就是为了人界的地盘,杀了那些妖吗?即便他们没有作过恶,你也手起刀落,丝毫没有犹豫吗?这就是所谓‘斩断七情六欲’的神吗?”
帝君哑然,他如今没了法子,只盼方锦能快点过来制住这杀神。
只可惜,林渊没有给他这个机会。
林渊不是个聒噪的人,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。他无须帝君的致歉,他千里迢迢赶来,只为了要帝君的命。
于是,林渊锁住了帝君的咽喉,把妖王剑刺出!
即便帝君拼尽全身修为,也无法抵抗林渊的妖力——他自断妖骨一般地耗尽毕生修为,只为了杀帝君一人。
两团躁动不安的气浪翻卷,雷霆之色,交织在一处,斗得难分难解。
林渊杀红了眼,他忽然捏诀,祭出他人身的那一根剑骨。这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剑骨,若非林渊隐藏得好,恐怕他早已被三界拆吃入腹。
林渊口中念咒,将那一根满是华光的剑骨融入妖王剑渡渊体内!一时间,渡渊妖力大增,变幻成魔剑!
他毁去了人身与妖身,毁去了所有今生来世。
如今的林渊,仅剩下一脉残魂了。
不过,他如愿以偿,把妖王剑刺入了帝君体内。
“哗啦”一声,血溅三尺。
强烈的圣光破体而出,与浓郁的、犹如深渊之眼的黑色煞气缠绕在一处,缠斗得难舍难分。
邪不压正吗?究竟谁是邪灵,谁又是正佛?
说啊!天道,你说啊!
林渊狂妄地笑,身上每一寸肌理都在发痛,他整个人都似要融化。
血归血,肉归肉,俱是落地,消弭于世间。
但他不怕,他如愿了。
帝君死不瞑目:“你、你这个疯子……你竟毁去肉身与妖身!”
“呵,我说过,你一定会死。”林渊焚烧了帝君四散出的所有元魂,他要帝君灰飞烟灭,再无来生。
良久,林渊终是吞噬了帝君,他把至高神也融于妖气之中。
林渊望着自己的手掌,一瞬迷惘。这只手沾了太多鲜血了,他略有些踉跄,半跪在地。
就在林渊要倒下之时,一双柔软的手搀住了他——是熟悉的女子体香。
林渊笑着抬眸,唤她:“锦锦。”
他最割舍不下她了。
林渊朝方锦伸出了手,意图抚摸她的脸颊。
对不起,她明明很漂亮,他却从未夸赞过她。
他只是不敢,怕毁了复仇计划,怕舍不得她。
林渊正要说什么,可是,腰腹上忽然一阵剧痛,令他皱起眉头。他低头看去,原是方锦把碎魂的匕首刺入了他的体内。
“锦锦比以前聪慧不少,知道这般偷袭才能成事……”林渊笑了声,喘着气,同方锦道,“不错,往后即便我没在你身边,你也无须惧怕了。”
他本就没想过活,才会自毁肉身,一心寻死。
他原本不知,杀死帝君后,该以何种颜面同方锦说话。如今这般很好,她把他的魂魄也毁了去。从今往后,世上便再没林渊了。
真是个聪明的姑娘。
林渊缓缓跪地,没有推搡开方锦。
他的血越流越多,目光所及之处也慢慢黑了。
他仿佛回到了浸泡在玄冰池中的时候,他听到方锦的脚步声。
林渊唤她:“锦锦,锦锦,救我……”
方锦抱住林渊,眼睛已经被水雾模糊成一片。她从前总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哭,今日终于明白了——她是为林渊而哭。
她后悔了,很后悔。
方锦想拔出匕首,可这一柄匕首刺在他的魂核之上,生根发芽,怎样都抽离不得。
居然是毁人神魂的匕首。
她只是想毁了他的肉身,帮他赎罪,这样她还能蓄养他的魂魄,他们可以重新开始。
方锦泪眼模糊,愧怍又难堪:“阿渊,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“没事的,你别哭……”林渊笑了笑,他的身体却慢慢变得透明。
他缓慢摩挲方锦的脸,对她说:“你杀了我,便是天界的功臣。以我之命,换你一生无虞。稳赚不赔的买卖,不是吗?别怕,我不怪你……”
他还是给她留下了点东西,他不想她带着负罪感度日。
林渊终是同风一起消散了,方锦一点都没抓住。
神子得知方锦毁了妖王元魂,松了一口气。他信守承诺,把老凤君的魂核给了方锦。这样一来,方锦就有父亲了。
毕竟,天界不可一日无主,帝君死了,总要有人来挑起大梁。
这是神子高傲的赏赐,也是他的施舍。
明明该笑的事,她为什么要哭呢?
方锦茫然无措,望着空空如也的两手,费解极了。
方锦想,她失去了一个爱的人,又得来了一个爱的人。
这笔账,怎么算都不亏。所以林渊别再喊她“傻子”了,她哪里傻了?分明精明得很。
林渊死前,也夸过她聪明的。
方锦觉得,林渊死得太利落了,连一具尸骨都不曾留下,她都无法葬他。本来呢,他和她风流过几夜,有了夫妻之实,她可以把他葬在凤凰冢的,这样她死后,他们至少还能死同穴。可是林渊应该恨惨了她,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她。
方锦特地下了一趟界,她把洞府里的物件全收拾了,包括仅剩的那一个仙锦鸡蛋。
方锦想,这也算林渊留给她的遗物吧?故而她没舍得吃,用仙术护住了这一个鸡蛋,教它破壳孵出了一只仙锦鸡来。
这只鸡被她养在天凤宫里,玉液琼浆滋养着,居然也化了妖相。
如今天界养妖是大忌,故而方锦拉他去观音座下点化开光,终是成了个五岁的仙童。
方锦给他起了个名字,就叫“童”。
时至今日,方锦才后知后觉想起来,怕不是仙锦鸡蛋好吃,而是她本名“方锦”,林渊故意用鸡来调侃她这只凰鸟吧?这人真是促狭。
父君的魂核被她借玄晶聚了魂,眼下就养在凤凰冢里。那里有无数凤凰族人的神魂庇护,父君很快便能涅槃重生。
帝君死了,天界的大乱维持了数年,终是理清楚了那一屁股债。
他们想新册立一位君主,奈何顺着帝君这一血脉找继承人太偏了些,毕竟亲近的神君被林渊杀了个七七八八,所剩无几。
唯有天凤宫里的方锦,还算得上亲近的神女。他们想要方锦登基为帝君,奈何方锦无心政务,搪塞了句:“尔等呵护我父君神魂,待他醒后,由他上位吧。”
这倒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,诸仙都很满意,不再来叨扰方锦了。
如此一来,方锦又得了清静,她和童一块儿待在天凤宫里清闲度日,偶尔也下界玩。
她还带他去从前的洞府故地重游。
方锦指着洞府一个角落,道:“你以前就是从这个窝里钻出来的,我一看,那么大的蛋,还挺有灵性,养着蛮好。”
方锦不擅长骗孩,要是叫童知道,他“兄弟姐妹”都尽丧命于她腹,不知他会不会同她拼命。
童思索了一会儿,道:“恐怕是您想吃蛋?”
“孩子家家混说什么?半点家教都没有。”方锦霎时间想起,他不就是她教的,汗落得更凶了。
童也不纠结这许多,瞥了一眼洞府最深处的床榻,问:“神女,您曾经住在这里吗?一个人吗?为何要睡这样大的床?”
现在的孩委实太精明了,方锦被他的话堵了堵,不知该讲些什么,只得苦哈哈地笑说:“我也是有风流债的嘛……当初的确有个相好一块儿潇洒。”
童闻言,摇了摇头:“您这是六根不净。”
“若是净了,那该多寂寞呢?”
童沉默了许久,说:“神女,其实我这两天是打算同您辞别的。”
方锦心头一颤,问:“你要去哪儿?”
“菩萨说我还需修行,问我要不要去她的洛迦山参悟,我同意了。”
“你年纪,能参悟出什么鬼东西?咱去吃那苦头作甚?”
“神女,这是我的愿望,盼您莫要阻拦。”童一直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,他执意要去,方锦只能放行。
她叹了一口气:“那你别忘了常回天凤宫看我。”
“嗯,天凤宫是我的家。”
“正是了。”方锦复而笑出来。
她亲自送童去了菩萨那里,回来的时候,又是一个人了。方锦想,她可能得成一个家了,总一个人,夜里睡榻都好冷。
唔,从前她也是一个人呢,为何不冷?方锦恍恍惚惚想起,那时还有林渊帮她暖床。
方锦再次回到了洞府,蹲坐在府门口,一动不动。
她望着月升日落,望着春风冬雪。她枯坐着,静静等着,却什么人也没有等到。
童都知道回家,可是林渊这么大个男人,却能迷路,真叫人发笑。方锦想笑,嘴巴微咧,流下的却是两行苦泪。她近日是不是爱哭了一点?怎么总这样伤春悲秋呢?
许是年纪大了,知道多愁善感了。
方锦这一晚,是睡在洞府的。
她特地留了一身林渊的衣衫,从前嫌他得紧,如今连一件衣都舍不得丢。
方锦抱着这一件竹青色云纹长衫,细细嗅了下,已经没有林渊的气息了。这四海八荒,她是不是都寻不到他了?
方锦想,可能是她第一次爱人,没什么经验,往后多爱几个就好了。
可是,她去哪里找像林渊的男人来当替身呢?像他那样无情且残忍,又如他那样温柔且深情吗?
他弥留之际,嘴上说不怪她,其实是想她抱憾终身吧?
毕竟他说“恨她”的话,她可能就没那么惋惜一个仇人了。
从这一点来看,林渊真的是很卑鄙啊,比她聪明多了。
那名逼她刺杀林渊的神子被她锁在柳苍岛上了,眼下天界一派祥和,没林渊的仇家了。
既如此,他为何还是不愿回来呢?
方锦许久没梦到林渊了,她以为就连她自己都快要把人忘记了,岂料今夜还是朦朦胧胧梦见了。
她见到林渊还是那个肃然的神色,高高在上不可侵犯,然后她兽性大发,拉他从了俗。
郎君初次其实是无措且莽撞的,他面上不动声色,却急得掌心颤抖。方锦骂他笨,最终还是自个儿费了一点气力,教他如何成人事。
桃色梦境过去,转眼间,方锦又梦到了另外一个景象。
那是林渊浸在玄冰池里,他双目赤红,全是鲜血,遭受妖僧的折辱与惩戒。明明都要被取骨了,明明无人搭救,他是如何出逃的?
方锦恍恍惚惚意识到一件事……
难道林渊一直在等她?
她猛地惊醒过来,顾不上衣襟凌乱,捏了个诀,一下子奔回天凤宫中。她寻来掌管轮回的上神,同他借乾坤镜。
乾坤镜掌管人界轮回,能看到所有人的前世今生。
方锦想,幸好天界无人知晓林渊出自人身,否则他早就元神俱灭了。
林渊既是人,只要她能重回过去,不怕得不到他一脉魂魄。直至此刻,方锦才醍醐灌顶一般醒悟,林渊所说的“救命之恩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
原来,一切都是因果,只不过这个因果独属于林渊一人。
乾坤镜无法准确窥探凡人的前世,也不好掌控落足的节点。
故此,方锦不知她寻林渊的时候,他究竟几岁,长成什么样。
但她知道,她一定能找到他的。因为,这是宿命,是她和林渊的轮回。
第五章花褪残红青杏
01
方锦闯入林渊的前世。
她来得不是时候,林渊是人儿的模样,已经在玄冰池里泡了许久。他被囚在满是血污的冰池里,唇色发白,毫无血气。
方锦望向一侧惊惧的妖僧,抽出鸟羽鞭杀了人。
这样的妖人,危害一方,不能留!即便她坏了红尘因果又如何?她就是要为了林渊,逆天改命。
惩罚她吧,今后只罚她一人。
方锦想替他赎罪。她走向林渊,怜惜地抚了抚他的下巴。
这样骨瘦形销,这样脆弱、不堪一折。
她忽然意识到,林渊受过的苦难,她仅窥见冰山一角。
方锦从来不知,原来林渊幼年时这样苦,多少血泪都往自己肚子里吞。
他应当是记得这一幕的吧?他早就看到她的面容了,之所以没告诉过她,是因他要强得很。
狼狈的一面如何能让心上人瞧见?那多难堪呢?真是个爱面子的郎君,方锦心下无奈。
她帮他解开了镣铐,背他回了就近的洞府。
方锦不得干涉太多林渊的人生,若是改变了他的轨迹,恐怕未来也会变得更多,那么方锦就不能再救他第二次了。
故此,她只是取了一脉林渊的魂魄后,等着他醒来。
知他无恙后,方锦留了药,回了现世。
方锦带回了林渊的魂魄,利用玄晶养魂。
方锦知道,如今的林渊连魂核都没有,怕是不好聚魂。她想了许久,还是用刀刃割开手腕,以凰鸟血温养林渊的魂魄。
好在,林渊的魂魄坚韧得很,有了宝血滋养,竟真的稳住了气泽。那血液一点点被魂魄吸收,渐渐重聚起一个血核来,作为他的魂心。
有了魂核,林渊便能复生了。
方锦总算睡了一回好觉,她已经许久没能入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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